海很藍,那是我記憶初始,海的樣子。
小時候,我們住在彰濱海岸,那片海看過去是無止盡的。魚鱗似的波濤捧著幾艘小船搖搖盪盪,遠遠看,像緞藍色旗袍鑲了銀色的琉璃在陽光下發亮。這景象編織了我的童年,也編織了那些美好回憶。
還記得嗎?我們總喜歡坐在岸邊,欣賞著每個浪花撲打著前浪的白色讚嘆,看著晨曦映照在海平面上珍珠般的亮麗,或者是夕陽下波光粼粼紅色寶石的光采。還記得嗎?我們總追逐著那些岸邊小生物跑,你覺得牠們新奇古怪,發出一次次的驚呼,而我們就常這樣和牠們嬉戲,你永不嫌累。還記得嗎?我們尋尋覓覓地一直找著最奇特的貝殼,喜歡把它放在耳邊,聽著與海風共鳴著的旋律,彷彿你就是個指揮家,這裡萬物都得聽你指揮。還記得嗎?我們喜歡一起浸泡在海水中,享受通體舒暢的恣意快感;想像童話故事的情節,你總盼望有隻美人魚出現,好讓你當個救美的王子。
這些的這些,我都還記得。
那片海,有我們太多的回憶,好美。
後來,在我記憶中,那片藍渲滲了些血紅,底色是一片灰,灰得那樣使人絕望。
那天,我們一樣在吃完午飯後的下午,告知了父母,便興沖沖地奔往那海。一樣地,我們做了平常我們都做的事。我們一樣看著美麗的浪花,我們一樣追逐著小生物,我們一樣撿拾著每個貝殼,我們一樣浸泡著冰涼的海水。我們快活地享受了屬於我們的下午。
回家的路上,我們穿著溼透的衣服,慢慢地走在一條條道路上,愉快地分享著心情,興奮地說著明天還要再來海邊的承諾,即便身體已經達到疲累的極限。我卻忘了母親的叮嚀,忘了牽著你的手,忘了緊緊維繫著你的安全。在接近家只剩兩街區的道路,當穿越馬路時,車輪與地面高速劇烈磨擦的軋然聲響,夾雜著我此生無法忘懷的微弱喘息聲,刺進我的耳膜,那剎那短得我們甚至無法道別……
醫院裡,我們都在等待急救的結果,母親沒有責怪我,只是一直哭,而我,眼眶也模糊著,眼前依稀浮現那一刻之前,完好的你,笑聲咯咯的你。
再見到你時,已經在喪禮上了!炫目的艷陽下,白幡像無止盡的夢境飄搖,哀樂震耳摧心,恍然終至禮成。人群逐漸散去,我們被拋下,在緞面簾幕後親眼目睹封棺、抬棺,然後一路跟著你的肉身,直至火葬場。
那會是永遠的痛,不管是對父親或母親來說。於是,他們最終決定離開了那樣的傷心地,那個深沉哀傷的海。我們搬到了這裡,彰化市。
你離開的那些日子,家裡的氣氛始終黯淡,母親總用淚洗去心裡的苦悶,父親的面容也日漸憔悴。你知道嗎?你帶走了多少的期盼和希望,留下了這無盡的傷痛。你的離去,緊揪著我們每個人的心,那傷口太深,深到不可能癒合。我以為,時間的流逝能沖淡一切,然而,讓我感到心悸的那一刻驚懼,像病毒一樣染著我的夢,甩不開;我試著說服,不只千萬次的告訴自己,這不是我的錯,但是,當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,總會莫名的回頭,總是覺得,好像,有一個人,模仿著我的腳步,跟著、重複著……。有時候想起,總會感覺自己被海水淹沒,那種滅頂的淹沒,唯一能拯救的就是停止去想。
但是一個人,如何能拋去自己身體另一半的血肉?
八年了,如果你還在的話,現在已經是國一了。這麼多年,我們都學會如何去遺忘,學會避而不提的逃走,讓生活可以繼續。我們也都有默契地不會說到任何有關你的訊息,不讓氣氛陷入沉重的安靜當中。當然我知道,那個傷口依然灼熱的刺痛著每個人的心。偶爾的夜裡,我依然能看到母親獨自撫著你的照片,落下淚滴。生活仍然平靜的像歇止的海,沒有特別的渦流。但是隱伏在日常生活底下,無以名狀、不能碰觸的那一部分,卻暗潮洶湧。
有那麼一段時間,我不願也不敢看海,我怕心裡頭的自責和所有傷心都會被喚醒。然而,內心極度的渴望始終催促著我去擁抱海,於是,我常常一個人到台灣每個海岸,去放下沉重感覺的包袱,卻始終不敢回到彰濱的那片海。我常把傷心化成海風,託給浪花,傳送給海。我想,海的安慰,我懂。
後來在西海岸,那白沙和白浪的交界。回想著當初在屬於我們的海留下的腳印,在沿經岸邊,我駐足,踏下每個深刻的足跡,只為表達對你的思念。風帶來遠方的耳語,我知道,最遙遠的思念就在身邊。浪花沒有根,就隨著美麗的潮汐呼吸。
在墾丁,船舶駛劃過夜的寧靜,鵝鸞鼻的燈火在遠方明滅,風僅僅引渡稀微的光亮。在搖曳之上,在月色之下,水紋暈開前行的距離。我望著遠方海平面,將記憶封存在我們一同擁有的美麗過往。
在漁人碼頭,月色鋪灑在流水的路途,閃爍的都市未眠。腦海裡烙著你的背影,一同進入思念的季節。我對著全世界的神祇祈願,那些刻骨銘心就是我無上的靈驗,那一夜,海水喃喃無邊。
我知道,你一直注視著。用堅毅的目光注視著海洋,而海洋之外還有海洋……只是依傍在你眼神中還有一雙我的眼,我時常感覺,我們的靈魂是那麼的貼近,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到,即便,只有我一個人。
最近,舊家那邊有地主要擴建,要收購那一塊土地,所以,我們必須回去整理。
下午時分,隨著車越往彰濱駛近,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,相信不只是我,爸媽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。當熟悉的景象再度映入眼簾,塵封在我們心裡的那些記憶,不管是快樂的,抑或悲傷的,全都被一一喚醒。那個夢魘又來了,一直壓迫著我,我知道,爸媽也正壓抑著。
整理的過程是很安靜的,無法讓人說出一句話,那樣的氣氛使我快要窒息,最終,我忍不住吐出了一句話。
「媽,等下去看海好不好?」我知道不該說出口,卻又無法不說出。
「……」母親放下手邊的工作,停頓了一下子,過了一會兒又繼續手邊工作,但她仍然不語,我只看見淚滴已經從她眸子裡流下。
然後,沉默依舊。工作結束後,我以為就這樣要離開了,離開這充斥著回憶的舊地。然而,父親開的方向卻是往那片海行駛。幾分鐘後,到了,那個我一直畏懼著的海到了。
我輕輕地走向海邊,想找一點真實的溫暖來阻止空洞的漫想擴散,看著那片海,還是很藍、很藍,和我最初的記憶一樣……
海,有太多的回憶,本來以為自己離開之後,會沒有勇氣再回去,沒想到自己比想像中堅強,當我到了熟悉的海岸邊,閉上眼,我好想抓緊了所有。出乎意料地,母親沒有逃避,我們三個靜靜地坐在堤上,過了多久我不知道,父親忽然用手緊緊攬著母親和我,那一刻,我們相望,我們都明白了。不再逃避,我們把你放在心中最深處,輕輕撫著。
其實,你一直都在,我們永遠是四個人,永遠是一家人。
水藍色的海域搖搖擺擺的晃著,金色的光束射進海底,想像這片海域曾經搭載我們每個人的心事,粼粼藍液顯示無盡的暗流已經過去。而這屬於我,屬於我們一家子的海域將永遠湛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