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春色,似是睡过了头。过了四月,空气中仍有些许凉意。但这并不十分影响世间万物欣欣然睁开的双眼。一缕缕浓绿终是冒出了头,沿着窗台跃然而上。
不知远方的春天是否也曾珊珊来迟。我眺望那黛色连绵的山峦,心里这样想着。电脑屏幕上的照片随着鼠标的点击一张张从我眼前越过,最终定格在最后一张。
相片会唤回人遗落的记忆,想来确是如此。当我看到最后一张相片上那沟壑纵横的面容时,好像有什么,被从记忆的深井中打捞出来,风暴似的席卷我的脑海。
时间,仿佛退回到了数年前。
都说奶奶年轻的时候是极美的。在我眼里也是如此。虽然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与火热,却为她增添了成熟与内敛。这些,都是她微笑时眼角细密纵横的花纹告诉我的。
奶奶喜欢笑,也喜欢聊天。尤其喜欢在夏日的夜里,跟我把牛郎织女的故事缓缓道来。声音极轻,仿佛怕吓着周围的萤火虫。月的流光是她皎洁的耳环。在她双手的摩挲下,我这个吵闹的丫头才肯进入梦乡。
她说的故事,如今能记住的已不多了。许是我当时太小。
窗外的绿终于延伸进屋子, 占领了我的台灯。油油的,崭新的绿,把我的过去变成了翻新的电影。
当第一丝春风降临远方的山岗,好像就在一夜之间,绿了无数生命。奶奶爱极了这种绿,尤其爱那其中一种柔绿的植物。泡水会散发出微苦的清香。于是奶奶挎着小篮的身影,成了山岗柔绿乐章中的第一个音符。轻巧的,敏捷的,明快地如诗如歌。
我喜欢奶奶采野菜的背影,虽瘦小却挺直。在绿中,美得让蓝天更广阔了些。
可以说,绿是我童年的颜色,也是对奶奶的所有记忆的原色。
我抚了抚那片新叶,沉浸在了回忆中。然而,窗外尖锐的鸣笛声,把我带回了现实。
是啊,我已再不能置身于那片绿中。当离别时催促的鸣笛将我从奶奶身边拉开时,便已注定,我此生恐与这片绿再无缘。
那日被涕泪模糊了整张脸的我却能清楚看见,奶奶的身体一点点变小,并逐渐被那火红的余晖吞没。
从此,再也没见过奶奶。她的身子是否仍挺直着,她是否还会在春日上山采野菜?
不知道。
但当看到这张照片时,我却知道了。
她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,只有难填的沟壑与龟裂。稀疏的头发灰白如灼焦的野草,身子佝偻地几乎伏在地上。
她已不能走路了,父亲说。
她实在是老了。
短短数年,她已成了这样,岁月毫不留情,在她的容貌上操刀大肆改动,如她站在我面前,我想,我定认不出。
荏苒光阴,我从丫头成了少女,她却向着坟墓走去。
我提议要看看她,父亲拒绝了。
她不会认识你的,父亲说。
我默然。
那片绿萦绕在眼前,化为故乡的袅袅炊烟,最终逝于城市上空的阴霾。
我问父亲,故乡如何。他答,那片小山岗因采石被挖光,那条小河因水坝而干涸。我想,那里再也没有我眷恋的绿了。
她的病是一些日子后的事。我却因学业无法回去看她。
我耳边回荡父亲那句话“她不会认识你“。我想我在逃避,我怕她忘了我,忘了这个离她而去的我,忘了这个凉薄冷漠的我,忘了这个恬不知耻,沦丧于都市的我。
我是自私的。以眼泪对别人的伤害换取自己的满足。
我终不能回归,她也终于再无音信。
窗前最初的那片绿已老去,又有新绿覆盖其上。我的思念如一封无法寄出的信件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父亲说她在病中叫着我的乳名。
我默然。
我又一次提议要回去,这次,父亲答应了。我想,父亲也察觉与预料到了,这个冬天逝去的,恐怕不仅仅是春日的阳光了。
驱车前往时,我想起她跟我说过的一句话。她说,人终会回归到那片绿开始的地方,长成来年的新绿。
她不会被岁月淘而逝去。
我相信。不,或许只是私心作怪罢了。
这个春天,我回来了。
奶奶,听见了吗?
恍惚中,干枯的山岗焕发出了春色。那挺直的背影在泪光中开成了满山迷人的绿。